张扬|向晓宏告别

来源:微信号 上海书评 徐晓宏(1978-2023) 风波 Setback 2022年7月,我和家人、朋友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附近的谢南多河漂流,触景生情写了一首小诗,发微信赠给远在密歇根州安娜堡市的好友徐晓宏教授。这是我跟他交往十几年来,送给他的唯一一首诗。 异国杂诗·漂流 按:以译词入诗,是现代传统。少时曾读“独拜弥天马克思”,青年亦作“剩有一湖密歇根”。今以三译名入诗,喻人生或如漂流,以赠“密歇根的马克思主义者”。 扁舟才出谢南多, 旋进波托马克河。 莫笑寻常哈珀渡, 等闲岁月起风波。 注:哈珀渡(Harpers Ferry)位于谢南多河(Shenandoah River)与波托马克河(Potomac River)交汇处,为美国内战重镇。 此时的晓宏,已经被确诊患有肠癌将近半年。2月手术后,正在化疗和休养,并为秋天一个更大的手术做准备。他收到诗后很高兴,并在微信上跟我聊起来。 晓宏:起什么风波呢 我:那要问你啊,写给你的嘛 晓宏:第四波 我:第四波? 晓宏:历史社会学啊 我:哈哈哈哈,学科带头人的想法就是不一样 我当时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,但也对他的执着更加钦佩。这就是晓宏,即使身患重病,他挂念的依然是学术,雄心勃勃希望写出传世之作,开创学术新局。他当时有多篇文章正在几大英文社会学顶刊接受匿名评审。他想的不是继承历史社会学第三波,而是开创第四波。 我的诗,既是写一段美国内战的历史,也是喻人生如漂流,难免有突如其来的风波,但最终多能化险为夷。 然而,很快他又遭遇到另一场风波。8月18日,晓宏微信告诉我,他在《美国社会学杂志》(AJS)第二轮评审的一篇文章被拒稿了。熟悉学术发表规则的人都知道,一篇文章如果获得R&R(revise and resubmit,修改和重投),那么在第二轮评审获得接受的概率远大于第一轮。所以他本对这篇文章被接受抱有很高的期望。晓宏在电话中跟我说:“我很难过。”我不知如何安慰他。他接着说:“我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在英文期刊上发表过文章。”晓宏执教的密歇根大学社会学系,在美国首屈一指。五年没有发表,让一个尚未获得终身教职的青年学者压力有多大,不言而喻。两个月后,他更心仪的另一篇文章,也是他英文书稿的核心——“The Great Separation”——被同一本期刊拒稿。10月14日,他发微信我告诉我这个消息,并说:“下午大哭了一场。好几年没哭了,癌症确诊都没有。Feeling so tired of this game.”四天之后,他按计划再次住院,次日做了长达十二小时的腹腔手术。我们当然是为了学术理想而努力,但理想主义者也不能回避现实问题。晓宏曾经是我们这代人的学术明星:尚在耶鲁大学社会学系求学时(2013),他就在最顶尖的《美国社会学评论》(ASR)发表论文,并获得多个奖项。对于这样一个历史社会学的青年领军人物,发表压力却如巨石压胸。 事实上,这种压力直到他生命的最后阶段才得以缓解。2023年11月25日——美国感恩节周末——晓宏发了自己最后一条朋友圈:“感恩”,除了感谢世界各地朋友对他的支持,配图则是一篇文章被期刊《理论与社会》(Theory and Society)接受的截图。这篇文章,正是他之前被《美国社会学杂志》二审所拒的文章。两个多礼拜后,晓宏病情急剧恶化。他于2023年12月12日病逝于安娜堡一间临终关怀医院,终年四十五岁。 抱负 Stalwartness 晓宏出生于1978年,比我年长四岁。我们并非同乡、同学或同事,交往也只有最近十三年,平均每年见面不到一次,主要是在美国社会学学会(ASA)和社会科学历史学会(SSHA)的年会期间。回望人生旅程,我们都受惠于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发展和社会流动,先后从浙江和重庆考入了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。我们也是两所高校教育改革的受惠者,都在大学期间从理科转入文科:晓宏原本就读于北京大学化学系,后转入社会学系。我们更得益于2000年前后北京蓬勃多元的知识、文化生活,在此期间大量跨学科阅读和讨论,形成了自身的学术理念和认同。在北大学习,想必滋养了晓宏的深厚学养、独立思想和高远理想。最后,缘于中美教育交流的扩大,我们先后在2003年和2008年远赴美国,分别在耶鲁大学和芝加哥大学攻读社会学博士。 2010年11月,我和晓宏初识于芝加哥召开的SSHA年会期间,之后频繁通信交流。我们的研究方向都是历史社会学、政治社会学。当时有一批中国留美学生选择了比较历史社会学作为博士论文方向,我们开会总能见到,我和晓宏更是多次被安排在一个会议小组。我俩开会常常同住一屋,吃饭、抽烟、喝酒、聊天、争吵,不亦乐乎。 2011年11月波士顿SSHA会议后合影 我们很快发现,除了背景和兴趣相近,彼此还有个更重要的共同点:抱负。 彼时,在定量社会学方面,旅美的大陆社会学者早在社会分层、组织社会学和社会网络等分支大放光彩;在以民族志或访谈为主的定性社会学方面,旅美华人学者也已在移民社会、社会运动和劳工政治等领域崭露头角。唯一有空白的是比较历史研究。在我们博士入学时期(2005-2008),还没有华人学者写出一本足以传世的比较历史研究著作。当然,在2010年代,随着孔诰烽、苏阳、和文凯、赵鼎新等人专著的出版和获奖,这一情况已经得到改变。不过,迄今依然没有华人学者以英文撰文,对比较历史方法论有所贡献。在当时,晓宏和我都志在对历史社会学的经验研究和方法论有所突破。对于社会科学的中国研究领域,我们亦有自身的理念:既不愿局限于传统的区域研究范式,也不想追随大行其道的定量历史潮流,而是希望创造出一种新的研究和表述形式,把元理论、中层社会机制和历史叙事/史料研究予以融合,使著述能够同时孕育新的理论,包含鞭辟入里的机制,呈现扣人心弦又令人信服的故事。这当然对研究能力与英文写作水平都有极高的要求。除了专业突破以外,我们选择比较历史社会学,是因其与我们关注的一些宏大问题,特别是涉及现代性的问题密切相关。这些题目,曾经是马克思、韦伯毕生关注的焦点和构建社会学经典理论的起点,也在二战后刺激了历史社会学在美国的兴起:摩尔、沃勒斯坦、蒂利、斯考切波、迈克尔·曼围绕这些议题写下了一部部皇皇巨著。而想要探索这些问题,只有浸润于并超越古典和当代社会理论,广泛阅读研究不同国家、不同时期的著作以积累知识,同时依赖蒂利所说的“大结构、大过程和大比较”。从晓宏的学术自述里可以看到,即便早早在顶刊发表文章,他也从没停止探索的脚步:“(我)一直在琢磨怎样在自己的研究中纳入那种大历史的思考。因为对我来说,那种大历史和大叙事的东西,是社会理论最有魅力的组成部分之一。”是的,惟有以此将过去和现在彻底历史化(historicize)的方式,才能质问(problematize)主流社会科学的“当下主义”(presentism),即把现时的社会事实和规律一般化为非历史的法则和机制的倾向,进而有可能提出并回答有关中国现代性的根本问题。 换言之,在专业化和大数据的时代,比较历史社会学对于我们而言,不仅仅是一个学科的知识,更是智识上的英雄主义。我们也不满足于只将现成的(特别是自己导师的)理论“应用于”研究中国,而是要自己去创造新理论,写出大叙事,比肩甚至超越导师的成就:“做我们的老师,而不是他们的(中国)学生”,是我们的共同抱负。支撑晓宏抱负的不仅有雄心(ambition),也有意志(stalwartness)。在我和晓宏刚认识的时候,他的思想就已经相当成熟,各种准备更为充分,英文写作也渐入佳境。他的两位导师,菲利普·戈尔斯基(Philip Gorski)和朱莉娅·亚当斯(Julia Adams)是历史社会学第三波“文化转向”的领军人物,耶鲁社会学系更是文化研究的重镇,所以晓宏也处于这波的潮头浪尖。在我们这代2000年之后出国求学、以定性和历史研究为主的中国社会学者中,晓宏成为第一个,并且是在博士毕业前就在顶尖英文期刊上发表代表作的,而我们其他人的类似发表则往往要到博士毕业后。晓宏曾跟我讲述此文经历多轮匿名评审,而他又是怎样不折不挠地修改、完善的。几番打磨下来,从理论到叙事,无不臻于完美。晓宏去世前几个月,我们曾聊起迈克尔·沃尔泽1965年的著作《圣徒的革命》(The Revolution of the Saints,中译名为“清教徒的革命”)。清教徒是英国革命,乃至现代史上激进政治的源头。晓宏说,他的文章正是受到这本不太为历史社会学者注意的史学著作启发。晓宏出色地构建了中层社会机制来解释这种关联,并在叙事上大开大合、舒展自如。 迈克尔·沃尔泽著《圣徒的革命》 然而,早早成功也埋下了隐患。晓宏可能低估了在英文期刊发表比较历史研究的难度。直到遇挫后,我们才一起反思了这个研究路数的诸多结构性限制:一来,历史社会学日趋专业化,但本身职业机会稀缺,发表渠道少。二来,社会学的中国定性研究缺乏资源和社群建设,这点相比于政治学的中国研究领域尤其明显。两相叠加,关于中国的历史社会学研究在英文世界处于陪衬角色——得以发表的文章往往是将中层机制应用于中国案例,而试图建构元理论和大叙事的文章则往往发表不畅。这里面,研究社群的缺乏是关键的组织性因素。美国社会学主流是以定量方法研究当代美国社会,这就意味着以定性方法来研究别国一开始就处在边缘。这种结构性和组织性限制给每个人都带来影响。晓宏2014年到新加坡国立大学任教以后,发表屡遭挫折,四年时间只在《批判历史研究》(Critical Historical … Continue reading 张扬|向晓宏告别